【目次】
序 | 其中最大的是孤獨
—— 讀黃子揚《徒手殺死那隻狐狸》 ◎林春美 ˙ 9
輯一 青春過敏原
˙ 張懸彈錯一把吉他 ˙ 17
˙ 半山芭豆原,和 A ˙ 20
˙ 父夜 ˙ 23
˙ 週五例行公事 ˙ 27
˙ 無盡的煙火 ˙ 30
˙ 青春過敏原 ˙ 33
˙ 十一月的天空掠過 ˙ 38
˙ 棉花棉花幾時開花 ˙ 40
˙ 花的坍塌 ˙ 43
˙ 那對我們肩膀而言太沉重的天空 ˙ 46
˙ 樹屋 ˙ 49
˙ 最遠的地方 ˙ 55
˙ 螢火時刻 ˙ 58
輯二 青苔日記
˙ 回家路上 ˙ 63
˙ 我想你不回來了 ˙ 69
˙ 水咒 ˙ 73
˙ 霧起的時候 ˙ 80
˙ 雙鑰匙 ˙ 83
˙ 守門 ˙ 85
˙ 看不見的玫瑰 ˙ 88
˙ 師夢 ˙ 91
˙ 第十一戒 ˙ 94
˙ 少女大夢 —— 寄語方娥真 ˙ 97
輯三 Y 人正傳
˙ Y 人正傳 ˙ 103
˙ 少年電影院 ˙ 110
˙ 記憶的一碗白 ˙ 113
˙ 飲早茶 ˙ 116
˙ 永遠的童物 ˙ 119
˙ 椅 ˙ 122
˙ 寫給姐姐:在你離開以後 ˙ 127
˙ 齒心相連 ˙ 132
˙ 邊陲日記 ˙ 135
輯四 銀河鐵道之夜
˙ 怪塔 ˙ 149
˙ 少了一點海的顏色 ˙ 152
˙ 仲夏夜之歌 ˙ 155
˙ 銀河鐵道之夜 ˙ 158
˙ 向風日子 ˙ 161
˙ 徒手殺死那隻狐狸 ˙ 164
˙ 實驗音樂現場死了一群海豚 ˙ 167
˙ 窗外 ˙ 170
˙ 佐夫 ˙ 173
˙ 秋芒 ˙ 176
˙ 百變狸貓 ˙ 179
˙ 養一隻受傷的貓,在路上 ˙ 186
˙ 後記∕終於如願的飛行屋 ˙ 193
˙ 文章發表記錄 ˙ 197
作者:黃子揚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黃子揚,1993年生於馬來西亞吉隆坡。畢業自馬來西亞博特拉大學,主修中文。目前為全職廣告人,負責撰寫廣告文案, 每天與文字打交道。曾獲台灣懷恩文學獎、嘉應散文獎、全國華文文學獎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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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 | 其中最大的是孤獨
—— 讀黃子揚《徒手殺死那隻狐狸》
◎林春美(馬來西亞博特拉大學外文系副教授)
我所讀到的《徒手殺死那隻狐狸》文稿,篇末皆未有志期,故不知是否按其發表之先後分輯。然從內容來看,輯一“青春過敏原”,主要講述大學時期的生活與感受;輯二“青苔日記”,是念大學先修班前後的人事:祖母、祖父、母親、彼時同窗、當臨教的日子;輯三“Y人正傳”,以高中畢業為軸心,回憶童年,那些隨九○年代悄然遠去的電影院、咖啡店、兒時的玩物;輯四“銀河鐵道之夜”,是大學畢業的邊緣,以及投入社會以後。當然也有不以此為規律的少數幾篇。而縱觀四輯青春抒情紀事,字裡行間最常躡足走過的,不是狐狸,不是貓,而是孤獨。孤獨,是與太多的離別相關嗎?
離別形式不一,死亡恐怕是其中最決絕的一種。與嫲嫲的生死訣別,多番出現在子揚的文字裡,被他深情的銘記着。他從他自己,以及家裡還有老人的同學,因探病而不時缺席的經驗,“看見化身形體的死亡,正一步一步逼近,填滿課室裡那些空去的座位”(〈回家路上〉)。死亡,使生命某處出現真實的空缺。也許只有時間 —— 更多更多的時間,才能使人逐漸忘卻、抑或習慣,那種實存的虛空。在每一段皆以“親愛的嫲嫲,在你死去的這一年裡”開頭的〈我想你不回來了〉一文裡,我們知道,那是因為人雖然有時“已經學會了不悲傷”,但可能“卻學不會放手”。子揚在文中說,“距離、甚或死亡漸漸把我們隔成兩岸”。橫隔生死的,是一條川流不息的生命之河。若此,待在世者得登彼岸、與逝去的親人重逢之前,思念是要用生命去擺渡的。
然而,兩岸相隔的,何曾只是生與死?自《詩經》以降,所有的可望而不可及,不也都在水一方?一水之遙,可以眺望,但不能抵達。那就是“遠方”。是因為是教人嚮往的,總是在遠方?還是因為遠方總是教人嚮往?恐怕都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。在〈最遠的地方〉中,子揚說,“最遠的地方,是你在河的對岸。”之所以如此,因為“我們的世界,總是充滿太多阻隔”。與本書同名的那篇散文裡,在開始時降陸在“有我的國度”的那人,結尾時終究也歸向的一水之外的他方,那個沒有我的城市。在子揚的不同散文中,不管是“你和他”,還是“我和他”,最終都分別走向不同的方向,不會變成“你們”,或“我們”。這自然也有可能是他對同一事件的重複敘述,然而反复重述,無異於反复體驗,致使別離在感覺經驗裡一再發生。而縱使這些散文許多寫得隱晦,我們依然隱約可以感知,那反复重現的河水,不是別的,而正是“我們的世界”,這個滔滔俗世。
別離有時不由自己,極之無奈,而又慣性發生。但有時卻不見得不也是一種慣性的選擇:從少年叛逆期開始,由於“總是嚮往遠方,於是不回家就成了逃離的另一種形式”(〈父夜〉);到進入社會工作之後,“也曾多次在離家路上想着,不如就回來,當一個平凡的小鎮人”(〈養一隻受傷的貓,在路上〉)。行行重行行,與家生別離,此番情景一再重現,儘管思念不斷持續,儘管“不如歸去”的念頭偶爾萌生。
慣於離別,而又畏懼離別,以致有時離別尚未發生,卻已在想像中經歷。所以在前引那篇散文中,他選擇了不養貓,因為預設了“貓會走失”,“深怕有一天它不再回來,我無法再次歷經遍尋不獲的悲傷”。這與寫死亡的〈我想你不回來了〉的感覺,彷彿相似,只是這回似乎是因為害怕悲傷,寧可選擇早早放手。而狠下心腸“徒手殺死那隻狐狸”,或許也出於同樣的畏懼心理?
生離死別,無奈的慣性的,積累成子揚文字裡的孤獨之感。孤獨,具體成時間與顏色,是深夜,是暗黑而偶有光。所以我們在他的散文中看到,即使告別了叛逆期,他“依然獨行在每個夜歸的深夜路上”(〈父夜〉);在他強調自己很快樂,亦例常有友儕圍坐相伴的日子裡,卻仍然有“不想結伴,很多路只想一個人走去”的時候(〈週五例行公事〉)。即使日後選擇工作,萬物俱靜的上班時間也成了他考量的主因:
你如同細小血管穿行於這座城市,白天蔓延如細菌的人潮也已退散,剩下你空白的身體。也是因為這樣,你才選擇了這份工作。避開喧囂的人間,白天毋須早起,很深很深的夜晚你才下班。(〈百變狸貓〉)
人潮、人間,彷彿是他極欲遠遠逃離的,可是他的筆觸卻又常探伸至一些喧騰歡樂的節慶時光。我們由此看到開齋節、大寶森節、情人節等的降臨,此外還有幾場跨年倒數,幾朵煙火在空中絢麗開花。熱鬧與孤獨,人潮與孤島,夜空與煙花,那與其說是反襯,不如說更像一種互相需要。在〈花的坍塌〉中,他引述其友阿怪的話說:“你不覺得我們厭惡悲傷的同時卻也極需要悲傷,才能感覺到靈魂的活着嗎?”孤獨於他,或許不也是如此?在以孤獨抵制世界的同時,他不也正需依靠孤獨,來感知自己?
“在路上,孤獨也是神旨嗎?”子揚如此問道。我想,奔馳於“青春過敏原”上的這個感性而不免有些耽溺的靈魂,他興許不會沒有答案。
2020年6月6日
張懸彈錯一把吉他
哀而不傷。
她一把吉他徑自彈唱兩小時。她說話。她立世界之心為己心。
坐在會場右側,遠遠望去台上,只見五色各紛的燈光打在她身上,一切徒具輪廓。紅色有時,當她唱“玫瑰色的你,不肯改的你”;橘黃曖昧有時,像是台上忽然捲起了沙塵暴,她在塵沙中唱說“當你需要個夏天我會拼了命努力”。此外便是吉他的輪廓。麥克風的輪廓。短髮遮蓋側臉、一遍一遍刷着吉他的,張懸的輪廓。那樣篤定,那樣堅毅。
如此就更能專注聲音了。十二月的吉隆坡彷彿因為張懸的到來變得緩慢了許多。當會場暗下,她默然從後台黑衣走出,沒有過分的聒躁。台上即使沒有華麗的佈景,一整片黑,卻一幕幕上演着各自與張懸的交際與奇遇。
張懸彷彿成為一種信仰,當我十八歲決意當個擺渡人伊始。她便成了河流。常常在那些熬夜拼大考的夜晚,忍着深夜襲來的寂寞,曠野房間,她一遍一遍告訴我“ There's no way out, There's no way out ”。她把我的槳狠狠折斷,在時間的激流中,以一種溫暖而沙啞的聲音告訴我,你是你自己的槳。
十八歲離家在外唸中六,那真是一段美好卻暴烈的記憶。年半的日子,長長又短短,“歲月在這兒,溫涼如絲卻也能灼身”。我每逢遭遇無法解決之難題,杵在原地許久,〈如何〉就會在耳邊響起。她不是答案,她是覆在問題之上的另一道問題。“你要如何原諒時光遺失的過程”、“你要如何離別仍需遊蕩的旅人” —— 那些憂鬱年少一再經歷的愛情、過錯、迷惘,她終究沒有說白,卻把人推向了一個灰色的世界。
而她就在那裡。
音樂會當晚張懸唱了她那首致命的〈我想你要走了〉。有個女孩喊得好大聲。她先是彈了一段前奏,音響系統突然變得好糟,扯出一段刺耳尖銳的噪音。張懸不慌不忙的說,“因為拿錯吉他了”,遂換了另一把吉他,笑着。“ Me bad,台灣我們說醜一”。
莫名的難過像遠方的巨流一直一直襲來。
我一直很喜歡〈我想你要走了〉。《神的遊戲》專輯裡日日循環播放, 某夜一個人開車, 駛過暗黑的高速公路, 忽然就聽到了前奏裡的海洋、太陽,以及海鷗棲岸而叫。他們陪我走過嫲嫲死去的那段日子。無法着地的情緒。無法把話留下的嫲嫲。那張門前的躺椅。以及另一個入城的夜裡, 陪我一起參與神的遊戲的男孩。而這場遊戲結束了, 我卻永遠困在這首歌, 以為告別, 卻依然迷宮一樣兀自徘徊。
張懸換了另一把吉他以後,終於把這首歌唱完。她沒有半點遲疑的姿態像是嚴厲的譴責,一面鞭打一面拖曳,把那個耽溺於回憶而不願醒來的我,拉回了現實。
我們終其一生還會踩踏無數的釘子。但當一首歌唱完,一場演唱會結束,一個人的死去,一場單戀的轉身,無止境的流失 —— 每一次,張懸會浮出河面,輕巧溫柔,帶着她常有的幽默感,摸摸後腦勺:欸,不過是彈錯一把吉他,不過是醜一啊。